前 言
2019年5月14日英國廣播公司（BBC）開播一部電視連續劇《未來歲月》（Years and Years）。這部叫座的影集由英國BBC與美國HBO、法國Canal+ 聯合製作，描述2019~2034這十五年間，Stephen一家人在英國的生活。《未來歲月》第一集中，Stephen和太太Celeste、女兒Bethany圍繞著飯桌談話。Bathany失落地告訴父母：打從她一出生，她就不屬於身體（body）這個東西（thing），自己的身體讓她難受，她打算離開這個血肉之軀（flesh）、丟掉這幾隻手腳和身上其他部位。她說她是trans，但不是變性人（transsexual），她並不想改變性別；她是跨人類（transhuman）[2]，只要到瑞士一間即將開張的診所，簽一份同意書，就將她的大腦上傳到雲端。她說她要去的地方沒有男女之別、也沒有生死之分，可以永遠活著（live forever）；她要成為「數位」（digital），成為「數據」（data），成為「信息」（information）。「妳的身體呢？」父親Stephen不解地問女兒，「妳是說，妳要自殺？」母親Celeste焦急地接著問；「回收，給地球」，Bethany回答。[3]
如同《未來歲月》這短短三分鐘的劇情名稱「我是跨人類，我要變成數位」（I’m transhuman. I’m going to become digital），這段父母與孩子之間的對話，碰觸了當前及未來的重要倫理議題：跨人類主義（transhumanism）的心智上傳（mind-uploading），又稱全腦仿真（whole-brain emulation）。這個議題與我們要談的主題「身體」與「人類增強倫理」（the ethics of human enhancement）息息相關。
我們的身體有什麼意義？進一步問：身體屬於人的自然本性嗎？什麼是位格人（human person）？基督宗教相信人由天主肖像所受造，究竟什麼是人的本質？何謂靈肉合一？何謂肉身復活？何謂永生？心和物可以分開處理嗎？人的身體可隨身體自主權改造嗎？科技進步確實帶來便利，也造福許多失去健康的人，但科技發展的底線是什麼？如何評估人類增強倫理？從倫理的角度 看，假設心智上傳技術成功運作，當明瞭以上提問後，請問Bethany的手術行為符合倫理嗎？若不符合，她該怎麼做？
要探究上述問題，教宗若望保祿二世的《男和女---天主的傑作：身體神學》[4] 提供極為豐富的材料，是非常恰當的一條路徑，幫助我們深入反思這個極受心物二元影響、甚至一切唯物的物理主義時代，如何嚴正回應身體的完善價值。
《身體神學》以聖經為基礎，分析人的身體，幫助人們探討身體的神、哲學意義，由這個意義進一步探索基督徒人學和倫理神學，如：人由天主肖像所受造、人的身分、存有、客體性（objectivity）、主體性（subjectivity）、男女性別差異、婚姻的本質與特點、聖事婚姻的恩寵與標記、夫妻性愛結合與生育不得分開的一致性、守貞獨身、肉身復活等。我們可以運用這本書從基督徒人學與倫理神學的角度，回應當代的各種倫理議題，如性愛、婚姻、小胚胎的主體性、性別意識型態（gender ideology）、跨人類主義者（transhumanist）推動的心智上傳、人體冷凍（cryonics）、基因增強（genetic enhancement）等技術。
由於《身體神學》一書談論面向極廣，可碰觸的相關倫理議題甚多，鑑於本文限度，本研究只聚焦於《身體神學》第一部分的「基督之言」，探討天主最初所創造之人、原罪後之人及復活之人這三個基本要素，並以此回應《未來歲月》第一集主題「我是跨人類，我要變成數位」中，Bethany與父母親的對話內容。為了避免流於泛泛而談，《身體神學》第二部分「聖事」的婚姻聖事、婚姻恩寵、盟約與標記的幅度在本文中暫且不提。
而在心智上傳部分，本文暫不進入過於專業的醫學或科技領域，如專業的腦神經科學「模擬意識」（a simulated consciousness）。而本文談及mind uploading專指跨人類主義者討論的心智上傳，與部分醫學單位研究的功能性細胞庫儲存（如記錄喝水、開車等自理生活）的mind-uploading不同，特此說明。因後者在醫學研究上屬治療原則，可做嚴謹的倫理評估其可行性，但《未來歲月》裡Bethany追求的心智上傳相當不同，是主張將大腦的心智上傳儲存在軟體中，再隨時下載到其他載體，這將產生許多倫理問題，這些正是本文要探討的範圍。
面對這個並非未來的科幻場景，而是現正研發、日後隨著科技愈趨於指數型成長、將愈來愈超乎想像發展的倫理議題，本研究的核心目的是為闡明：教宗若望保祿二世的《身體神學》闡述人類身體無比珍貴，靈肉合一、期待末世復活面見天主，才是反映天主本性最善、最適當的表達，符合人是由天主肖像受造的事實。人們最重要的是回歸耶穌所說的回到最起初，真心接受每個人乃天主受造兒女的身分，謙虛承認只有祂是我們的造物主，接受身體與壽命的有限，才能真正放下虛榮與驕傲，擺脫各種誘惑，包括升級人類3.0甚至人類+（plus）的誘惑。
一、何謂心智上傳（又稱全腦仿真whole-brain emulation）
在《未來歲月》影集中，Bethany打算到瑞士診所做心智上傳手術，這是比Apple語音個人助理Siri和與已故親友聊天的Dadbot機器人難度更高的全腦仿真。
2020年8月29日，電動車特斯拉執行長馬斯克（Elon Musk）主持了一場「腦機界面」發表會。這個腦機界面是由他所創辦的「腦神經晶片公司Neuralink」研發出來的新技術。馬斯克在發表會上說道：「假如一個人戴上覆蓋全腦的腦機界面（brain- computer interface），這裝置將所有關於記憶的神經元電訊都編碼後，人們就可以上傳自己的記憶，儲存在雲端當作備份，最後還可以將記憶下載到一個全新的身體上，或機器人身上。」[5]馬斯克自己接著說：「未來會變得很詭異（The future is going to be weird）」。[6] 心智上傳是比腦機界面更為複雜、企圖心更強的技術。
心智上傳是假設將人的心智（包括記憶、意識、思想過程、經驗等）轉譯為數位格式（digital format），之後再將這些數位心智（digital mind）轉移到其他載體上，例如機器或其他平台。目前研究人員提出兩種心智上傳方式：一是破壞式技術（destructive technology），通常需要人在死亡狀態時才取下大腦，切成一片片掃描，過程中倘若失誤，就沒有機會重來。另一是非破壞式技術（non- destructive technology），指人是活著的狀態，可藉助磁共振成像（MRI, Magnetic Resonance Imaging），或腦機界面等儀器掃描大腦。[7]
英國牛津大學哲學系教授、牛津馬丁學院人類未來研究所創所所長（The Future of Humanity Institute）、未來科技影響研究計畫創辦主任Nick Bostrom提倡以科技增強人類心智與能力的跨人類主義，曾於2009年與其他學者推出八條宣言，其中第八條宣言為：「我們贊成個人得以在自己的生活方式上，能有更廣泛的私人選擇。這些方法包括利用科技，人們可以開發輔助記憶力、集中注意力及心智能力的技術；能有延長壽命療法、生殖選擇科技、人體冷凍技術以及其他可能改造及增強人類的技術。」[8]
秉持這八條跨人類主義宣言的精神，Bostrom主張心智上傳技術有必要進行，但有三項先決條件：「第一是掃描：需要解析度和偵測相關性質能力皆充足的高通量顯微鏡。第二是轉譯：自動影像分析將原始掃描數據化為轉譯過的3D神經運算元素模型。第三是模擬：夠強大的硬體能將產生的運算結構複製出來。」[9] 以下說明心智上傳的步驟：[10]
- 人在宣布腦死後，將大腦以抗凍方式玻璃化固定（vitrification，將組織化為某種玻璃狀態的過程）。將腦部組織切成薄片，再以高通量電子顯微鏡掃描，此時也使用染劑，在二維空間中（長寬）以不同顏色標示腦中不同結構和化學屬性。同時間可處理多份腦部切片，並同時運行多種掃描器。
- 掃描器將這些大腦切片掃描所得的原始數據，傳送至圖像識別軟體（Image Recognition Software）作自動影像處理，並轉譯以得到神經元計算模式（neuron computational models），此步驟是為了經由電子顯微鏡影像以便重建腦部三維空間（長寬高的立體）神經網絡。
- 必須用超級快速計算機（fastest supercomputers）運作步驟2，以便得知哪種神經元執行哪種運作，同時也需要極大容量的計算機，以便再將測繪（mapping）好並可模擬（simulation）的人類心智，以軟體形式儲存於電腦中。
雖然呼籲人們要重視機械智慧可能帶來人類生存風險，Bostrom對心智上傳是否能達成仍抱持肯定態度：「全腦仿真也有機會成為最快抵達超智慧的一條路，因為這條路所需的流程，主要不是理論突破，而是現有技術的持續進展，所以可以很肯定地說，未來終究會成功。」[11] 1985年人類已成功測繪擁有302條神經元的秀麗隱桿線蟲（C-elegans）的神經迴路，並於2004年模擬秀麗隱桿線蟲的完整神經系統。人類大腦雖有近1000億神經元，但一旦識別神經計算科學、高通量顯微鏡、圖像識別軟體，及超級電腦（如現在正在研發的量子電腦）均到位，能夠擁有巨大運算功能及極強大容量，即可達到複製心智數位化的目標，足以模擬完整的記憶和人格。這時模擬的心智可以活在虛擬實境中，也可以下載到機器人或全新的身體與外界溝通。Bostrom強調，全腦仿真不需要了解人類知覺如何運作，而是在於物理面向了解，借助精密科技找出在個別神經元系統層面上，這些心智元素運作的機制及過程，例如將收集到大量神經解剖學資料，了解皮質網路的功能模型等。[12]
荷蘭神經科學家和神經工程師Randal A. Koene認為，人的身體只是物質，人的大腦是生物腦，而心智是思想發生之處。生物腦是要實現思想所需的基底（substrate）和機制，以便運作思想，但心智可以不受限制於生物腦，所以大腦的心智可以脫離生物腦這個基底（Substrate-Independent Minds），繼而上傳，以其他基底來取代，例如不同的計算機平台。[13] 美國計算機科學家Ralph Merkle也指出人腦是一種物件（material object）。物件的行為可由物理定律描述；物理定律可由電腦建模（modeled）。因此，人腦也可以在電腦上建模。[14]
美國律師、作家、企業家Martine Rothblatt寫的〈心智比質料更深奧：跨性別主義、跨人類主義及型式的自由〉一文[15]，連結《未來歲月》Bethany提出的跨性別和跨人類兩個概念。Rothblatt指出，傳統以來的男女性別二元論必須改變，而跨性別主義的興起為社會生物學家提供了新種類的證明。在文化和科技進步下，人們的性別身分已經可以不再受限於二元論，這表示人類的性別身分不必再受限於生殖器官，性別有無限拓展的可能，人們可以好好欣賞這種獨特性。[16] 目前臉書已有59種性別選項供人選擇，其中新增一項供人自行填寫性別。[17]
Rothblatt將跨性別的性別之於生殖器官之有無的概念（性別不再受限於生殖器官），進一步擴大延展到跨人類的心智之於身體之有無的概念（心智不再受限於身體）。Rothblatt說道：「社會性別的自由（freedom of gender）是型式自由（freedom of form）的前哨站，也是人類潛能的爆發。首先實現的是我們不再受解剖學的生理性別所限制，在當時所有部位都受限於解剖學。心智是人類的實體（substance）。心智比質料更深奧（mind is deeper than matter）。」[18] 而身體這個質料（matter）或許可以是數個，也或許可以沒有，重要的是，心智才是人的實體（substance），可以像數據、資訊、信息一樣儲存在檔案資料夾中。
為Rothblatt而言，這些儲存了意識的心智檔案夾（mindfile）已可稱為人類，日後可下載到全新身體或機器人身上，而這些仿真新載體（Avarta）也都是人類。有人會問：為什麼為了要有數個身體而心智上傳？Rothblatt回應：「接下來幾十年的場景將是，人們將拷貝更多部分的心智在軟體裡。這些軟體類似物（software analogs）將替代他們的血肉主人（flesh masters）去工作、去購物、去交流。這些軟體類似物愈自主且生命愈相似，就會愈有用處，而且巿場的力量將愈讓他們相似人類。」[19] 但為何又可以沒有身體？Rothblatt 回應：「血肉主人的身體會死亡，但將聲稱他們是以軟體類似物的方式（in the guise of their software analogs）活著。本質上，這些跨人類會聲稱他們已經『心智移植』（mind transplant），以保護他們的生命不會不像拯救許多生命的心臟或腎臟移植。」[20]
Rothblatt指出，就像性別是游移不定的一樣，科技重新定義了生物學；接下來就是關於人類本質，科技也要重新定義生物學。為了避免型式的隔離（apartheid of form），造成如同以前有害於種族及性別的隔離，我們必須接受多樣性，要超越基底（across substrate）才能開放自己的心態。[21]
Rothblatt指出這些運用心智上傳的跨人類有著人類的心智，有時比由血肉之軀出生但動作像機器的人更像人，甚至一些科學家盡最大努力在他們的軟體中構建全方位的人類情感，包括焦慮和恐懼的感覺，最後交由圖靈測試（Turing Tests）檢測成果。[22] Rothblatt也為有意下載意識的仿真新載體爭取出生證明文件、公民權、具有人的身分、有成立家庭的權利。[23] 最後並呼籲每個人要開放心胸接納跨性別和跨人類，「我們終於在我們星球上釋放了人類多樣性的全部、無限制的力量。社會性別（gender）覺醒的結果是一種型式自由、一種新物種、一種新的跨人類人性（transhumanity）：其基本目的是保證所有重視這一權利的人，能過一個健康和充實的生活。」[24]
然而，Bostrom從人類生存風險的角度，質疑這些仿真新載體同樣具有人的身分：
至於「仿真能繼承其人類模版的動機」，這一點從來都沒能保證。捕捉人類評價特性，可能需要一個極高度保真的仿真。就算某個個體的動機被完美捕捉下來，我們也不知道能換得多少安全。人也可以不值得信任、自私而殘酷。雖然我們可以滿懷希望地按照與上述相反的美德來選出樣版，我們還是很難預言，一個被移植到全然迥異的環境中、智慧上超級強化、還有機會統治世界的人會怎麼行動。的確，仿真至少（相較於只在乎迴紋針或計算圓周率的位數）比較有可能得到像人類的動機。這個特性到底會不會比較令人安心，要看你對人類本質的看法。[25]
Nick Bostrom 指出，心智上傳技術一旦成熟後，不但可全腦仿真，並模擬大腦加以複製存檔，成為「數位不死」（digital immortality）[26]。部分支持心智上傳者渴望藉此技術達到永遠活著（live forever）的目的。[27]
二、以《身體神學》評論心智上傳的倫理問題
《未來歲月》影集中，當Stephen聽到女兒Bethany說她是跨人類，要丟掉身體這個東西，要成為數位化。Stephen當下反應是：「妳的身體呢？」然而，身體究竟代表什麼意義？
若望保祿二世以「基督訴諸起初」（《身體神學》1~23）、「基督訴諸人心」（《身體神學》24~63）、「基督訴諸復活」（《身體神學》64~86）三個基本要素說明身體的重要性，深入論述由天主肖像所造的人乃是結合了靈魂與身體，具身、心、靈完整面向的位格人（human person）。然而，在自由意志選擇惡的情況下，人犯了罪。天主於是開啟救贖計畫，派遣耶穌降生成人以救贖世人；獲救之人其肉身在末世時刻得以再次與不朽的靈魂結合，在天上榮福直觀天主的奧秘，共享天主聖三的榮光（《身體神學》68:1）。本文就由建立在聖經基礎上的《身體神學》，探其身體觀、不死不滅（immortality）及永生觀（eternal life）、倫理觀，進一步討論心智上傳的倫理問題。
（一）基督訴諸起初：身體觀
支持心智上傳的跨人類主義者將心靈與身體分開，認為心智（意識、記憶、思考）才是實體，型式的自由最重要，而身體這個基底（substrate）、質料（matter）只是載體，可隨意、隨時、隨地汱換，如此，心智可以離開生物腦這個基底，下載到其他載體上。跨人類主義者的人觀是以物質主義、物理主義及功能主義來定義人類，即便是思維（thinking）和感覺（feeling），本質上均屬物理過程（physical processes）。英國哲學家Max More直言，心智上傳的人類，就是經過增強的後人類（posthuman）。[28]
這種將心智與身體（如Merkle所謂的生物腦）分開，視身體為純物質的思想並非現代才有，古希臘哲人柏拉圖及第一世紀末的諾斯底主義（Gnosticism）就已提出心物二元論，之後的摩尼教、培根（Francis Bacon, 1561~1626）的經驗主義、笛卡耳（René Descartes, 1596~1650）的理性主義等思潮，或將身體貶為機器物質之流，或主張蔑視身體，或視人的身體可以隨自由意志任意處理改造。後現代主義承繼分開精神和物質的心物二元論，《未來歲月》劇中的Bethany對身體的反應就是後現代主義的翻版。然而，天主教會的人學觀是靈肉合一，以下加以說明。
1. 靈肉合一
教宗聖若望保祿二世的《身體神學》根據《創世紀》描述人的形成，乃是「上主天主用地上的灰土形成了人，在他鼻孔內吹了一口生氣，人就成了一個有靈的生物」（創二7）。天主按祂的理性創造宇宙萬物，包括祂最愛的人。[29] 當人按天主肖像受造時，人同時也分享了天主的自然本性，當然包括分享祂的理性，這是聖經人學所提出的靈肉合一論。身體本身就是一個標記，將天主所賜予、不可見的恩寵，透過可見的身體活出來，所以身體具有不可抹滅、不能貶低的重要性。這一點和跨人類主義者漠視身體的人觀完全不同。
《身體神學》依照聖經啟示「天主於是照自己的肖像造了人，就是照天主的肖像造了人，造了一男一女」（創一27），指出由天主所創造的男女是靈內合一的位格人。若望保祿二世以創二19~20的「原初孤獨」說明當天主創造的第一個人身處各種飛鳥走獸中，運用天主賞賜的傾注知識恰如其分地為牠們命名時，這知識同時令人感知自己源由天主所造的身分、自己的存有、自己的主體性、分享著天主的本性、存在的本質。這一切領悟讓人在「孤獨」（solitude）中發現自己深深依賴那位創造者，是祂的伙伴；同時人也渴望找到一個同自己模樣的位格人，一個不同於其他生物的人，而且是「存在於一個位格『旁邊』的另一個位格」（《身體神學》9:2）。
位格人的定義最早由波奇武（Boethius, 480~524）提出：「位格是一個理性本性的個別實體」（Person is an individual substance of rational nature）。之後聖多瑪斯進一步發揮：「人的本性中，位格是指這些肉、這些骨頭和這些靈魂，它們是使人成為個體或個體化的原素；它們雖然並不屬於一般『位格』的意義，卻屬於『人之位格』的意義。」[30] 一般位格的意義指天主和天使，此二者是精神體的位格，沒有物質層面；而人的位格有精神面，也有物質面（身體），乃靈肉合一不可分。由形上的神哲學觀點論什麼是位格人，波蘭倫理學教授Karol Wojtyła（日後的教宗若望保祿二世）曾說道：「位格人是個存在的主體，也是個行動的主體。此主體由他的自然本性所定義，此乃毋庸置疑，也由行動的結果來定義。存在的主體和行動的主體都是人，傳統本體論用『自立體』（Suppositum）定義何謂人。」[31]
由以上位格人的定義而言，「理性本性的個別實體」表示人這個「實體」（substance）是自立的，不可動搖。無論「自立體」（suppositum）或實體（substance）都是「型式」（form）和「質料」（matter）的結合，而靈魂和身體是型式和質料的始元（principle），此乃用於表達人在形上意義的主體性；型式和質料不可分，就如靈魂與肉身不可分，此始元的源頭來自天主的理性和設計。[32]
按亞里斯多德與聖多瑪斯的說法，身體之所以能成為一個實在的人，是因為它具有靈魂；而靈魂之所以成為我這個人的靈魂，而不是你這個人的靈魂，是因為有身體之故。靈魂使身體成為事實，而身體使靈魂成為明確之人。因此靈魂是「我的」，而不是「你的」，也不是其他人的靈魂。無論靈魂和身體都不能各自分別存在，它們（靈魂和身體）之成為實體和存在，是靈魂與肉體二者合一的共同結果：靈魂和身體共同成為實體，也共同成為存在，成為一個位格人，此點與笛卡耳重精神輕感官的理性主義相異[33]；也與Rothblatt重心智輕身體的跨人類觀不同。
《身體神學》在靈肉合一的基礎上，發揮身體珍貴的價值與意義。天主所造的男、女靈魂上均分享了天主的自然本性，是平等的；但身體性別有異，特質有別，「男性和女性特質可說是兩種不同的『肉身體現』，即同樣是『照天主的肖像』（創一27）受造的人之兩種不同型式，但『都是身體』」（《身體神學》8:1）。人的身分也因著靈肉合一、男女性別差異而有了更清楚的價值，這價值在此心物二元的時代更具意義。若望保祿二世以「身體配偶性意義（the spousal meaning of the body）說明人的身體早在受造時即已蘊含渴望與人共融，並衷心自我交付的特性，具有純樸與圓滿的意義，互相觀看彼此的價值，發揮位際共融（communio personarum）的精神（《身體神學》13:1）。
2. 主體與客體
每個人都是主體，此主體是自立體，也是實體。此主體性防止我們把位格貶低為被利用的對象。人的基底（substrate）融合在實體（substance）內，實際上穩立不動搖，兼顧靈魂和肉體，因為靈魂有能力感知，但需要身體的感官特性收集資料傳達給靈魂，故靈肉不可分。這一點與Rothblatt等跨人類主義者認為只有心智才是人類的實體（substance）、基底可被排除或被替換完全不一樣。這也可見Rothblatt等人提出心智上傳的概念根本上缺乏型式（form）的內在精神意義，身體成為可被貶為一般載體的質料（matter）。一旦身體被貶為可分離且隨意更換的載體，這種型式的概念有其缺陷，因為不能再是自立且穩固不動搖的實體，人的身分也缺乏穩固與連續性。哈佛大學分子及細胞生物學教授 Florian Engert博士針對心智上傳技術提出兩點哲學錯繆（philosophical flaw）：1. 心智上傳不接合（disjointed）人的身分；2. 複製（copy）和我們自己的生命並無連續性（continuation）。[34]
主體性的同義詞為人是不可貶低的。每個位格均是既整體又完整，包括他的身體。這個完整位格的主體性具有確定的自然本性，也意謂著客體性（objectivity）存在於宇宙中，是與主體性相對卻又互相照應的另一極。主體性和客體性在知識論的領域中，分佔兩個不相同卻不相悖，甚至緊密相關的概念。為一個位格而言，主體性是本質的，天生就在人的生命中。然而，人也不可忽視客觀規範的力量，因為可幫助人做出客觀且道德的決定。若望保祿二世談到人類道德規範的基礎在於：1. 必須衡量「具體行為」（object）本身的本質，這是客體的層面；2. 必須衡量「行為主體」（subject）本身的本質，這是主體的層面（參《身體神學》118:5）。了解主體和客體的關係，有助我們不致於落入唯有主觀主義或唯有客觀主義之中。
《身體神學》指出《創世紀》第一章厄羅興典提出人是按天主肖像受造的這個客觀事實，而第二章雅威典則探究人類的主體性意義（《身體神學》3:1）。位格人這個「實體」已經涵括了主體與客體互相照應的概念。然而Rothblatt將人的心智複製在軟體或檔案夾中，身體則用儲存在心智軟體中或下載到多種載體來表達，這已解構位格人的意義，位格不再是完整的整體，除了流於主觀外，也貶低身體與靈魂合一的客觀性，少了位格主體與客體之間相呼應的全面性意義。
（二）基督訴諸復活：不死不滅（immortality）及永生（eternal life）
支持心智上傳的跨人類主義者持機械論唯物觀，認為將心智數位化後，人即可數位不死，要永遠活著（live forever）；然而，無論如何不死、活著，都依舊屬於本性界（ordo naturalis）。天主教會堅信靈肉合一、靈魂不朽；物質肉身雖終有一死，但末世時賴天主恩寵，得以肉身復活並與靈魂再次結合，得以由本性界進入超性界（ordo supernaturalis）。在超性界的末世，無論肉身或靈魂都是永遠活著，均永遠不再死亡（不死不滅），乃真正得永生，這也是基督徒信經最後兩端極重要的道理：「我信肉身的復活、我信來世的生命」。[35]
1. 肉身毀壞、靈魂不死
本性界中，人終須一死，但肉身毀壞，靈魂不朽。本文接著就必須討論靈魂不死的問題。多瑪斯認為人的靈魂不死，是因為靈魂的單純性，而靈魂之所以成為個體，屬於某一個人的靈魂，乃靈魂與身體結合之故，所以身體是個體存在的理由。由於靈魂與身體猶如銅板的兩面，靈魂如果要在沒有身體約束的情形下，面對面直視真理，只有在超性界中憑藉聖化恩寵才能實現。36] 靈魂與身體分離後之所以能夠繼續存在，乃出於天主的特別助佑，以祂的恩寵之光，補充靈魂存在的條件（因缺乏身體）。所以靈魂這個「個體」的存在，在這種情形下是超自然的。但缺少身體的靈魂類比上猶似缺了四肢的人，故渴望等待末世時能與復活的肉身再次結合，得以整全。[37]
復活是基督信仰的核心。當原祖父母犯罪後，人失去了本性外的特恩，亦即失去肉身不死的特恩，死亡是「罪惡的薪俸」（羅六23）。然而，死亡表示肉身與靈魂分離，人的肉身雖腐化，靈魂卻與主相遇，並期待在耶穌第二次來臨時與受光榮且復活的肉身結合。這是天主所開啟的救贖計畫：藉著耶穌基督的死亡與復活，天主以其全能使我們有死、但復活的肉身，能與不朽的靈魂得以在末世再度結合。
2. 肉身復活、永恆生命
若望保祿二世《身體神學》的「基督訴諸復活」論及復活肉身的全新意義，除了在世時靈肉不分，人更是期待靈肉相輝映的末世時刻，因為肉身復活是來世現實（reality）。若望保祿二世指出，依照對觀福音，在現世中，人的靈魂拘於肉身，也克制肉身，兩者有著互相對立的可能性；在末世中：復活後的人其靈肉和諧一致，並以精神為先；但並非肉身被戰勝，而是肉身也復活，靈魂也復活，人性被精神化（divinization）。屆時，復活的善人擁有全新的精神化，這將是恩寵的效果，有了四種特色：不傷、至清、靈便、輝耀。[38] 也就是說，天主以祂自己的天主性自我通傳（交付），不僅傳給靈魂，也通傳給整個靈肉兼備的主體性，此位格主體性將更完滿（《身體神學》67:3）。
依照保祿之言（格前十五42~43），末世之人由於已經復活，人軟弱的身體成為強健的身體，這種整合是屬神、精神化的結果，使原本在本性界已死（mortal）的肉身，在末世時因著精神化而在超性界得以不死不滅，「身體的這種精神化將使身體具有力量和不朽的特性（即不死不滅）」（《身體神學》72:2）。此時人的不死不滅是指從「有限」（已死的肉身復活後與靈魂再次結合）因著天主恩寵進入「無限」的永恆生命，而且永遠不再死（《身體神學》67:2~3）。基督連同祂的身體一同復活，我們也要同祂一樣，連同身體一塊復活，而且是所有死去的人都復活，然而「你們不要驚奇這事，因為時候要到，那時，凡在墳墓裡的，都要聽見他的聲音而出來：行過善的，復活進入生命；作過惡的，復活而受審判」（若五28~29）。此乃超性界的不死不滅，乃真永生。[39]
3. 心智上傳的不死觀
跨人類主義者主張心智上傳可以得永生，能夠數位不死，這裡有太多問題值得探討。以《未來歲月》的Bathany為例，首先要提出人類自然本性的問題，若她所經歷的是破壞式心智上傳，首先必須先死亡，這表示有可能要求以自願主動安樂死的方式提取大腦。按人的自然本性，無論如何，她的肉身都已是死亡；雖靈魂不死，若曾經悔罪且做補贖，則賴天主助佑等候末世肉身復活升天堂；由於事屬自願主動安樂死，若最後仍然執迷不悟，堅持不悔改不補贖，則恐將墮入永火之中。
再者，無論Bathany採用破壞式或非破壞式技術，將她儲存的心智下載到許多機器人上，那些仿真新載體都已不再是原先她的身分，已失去人的本質。亦即她的仿真新載體不能是原來真正的她，Bathany曾留存在軟體裡的數位記憶或思想，在她死後都只能是遺物，不是她永生的證明。
所以跨人類主義者所謂的數位不死是不可能發生的，這些數位資料終究是有限物質，不可能成為無限存有；且本性界中，有限的人不可能無限的不死（immortal）。跨人類主義者承繼達爾文進化論（乃新達爾文主義者）不承認天主創造世人，否認天主的存有及基督信仰中的形式因、目的因，如此一來，又如何得到末世時肉身復活的真正永生？
（三）基督訴諸人心：倫理觀
跨人類主義者Nick Bostrom帶領的人類未來研究所曾於2007年舉辦研討會，探討全腦仿真在技術上的可行性，然而會議中刻意避開且推遲討論心智上傳在社會經濟以及哲學上關於心智、身分與倫理的議題。[40] 此外，Bostrom質疑客觀的道德實在論（moral realism），認為「道德正確」（moral rightness）和「道德容許性」（moral permissiblity）過於高度難行，故提出以「享樂式的結果主義」為正確的道德選項，以便「讓人類和非人類動物都興盛繁榮，而有機會發展為身在天堂般的後人類心靈。」[41] 這觀點很受功利主義（utilitarianism）影響。
目前除了科學家的企圖心之外，多半是富人為保存他們的大腦而詢問並投入巨額資金贊助心智上傳的研發。如何倫理評估其心態和主張？以下從各面向討論心智上傳的倫理問題。
1.《身體神學》的倫理觀
《身體神學》「基督訴諸人心」指出，原罪之前的人清白無罪、純樸、擁有傾注的圓滿。亞當與厄娃在原罪之前互相觀看彼此赤裸的身體，絲毫不覺羞恥，因為內心潔淨毫無邪惡，此乃若望保祿二世在《身體神學》所論述的原初赤裸（original nakedness）。原罪之後，身體離開原初清白無罪的狀態，出自世界的三重貪慾時常攪擾人心，「原來世界上的一切：肉身的貪慾、眼目的貪慾，以及人生的驕奢，都不是出於父，而是出於世界」（若壹二16）。這三重貪慾貶抑了神對人的恆久召叫，使人的真正良心產生矛盾（《身體神學》40）。由於原罪破壞了原初赤裸時不曾感到羞恥的那份清白純潔，貪慾開始了，羞恥感也誕生了。人因自己的貪慾而感到羞恥，甚至不再感到自己是「天主的肖像」，這份失落藉著羞恥流露出來（《身體神學》29:3）。
當天主看到自己創造的美麗世界因著人心追求屬世慾望和貪慾而充滿罪惡，祂接著開啟了救贖計畫，派遣耶穌基督降生成人來到世上，拯救人心，使人的罪得以洗淨。基督的話要為善惡道德奠定基礎---以人為根基，由改變內心開始（《身體神學》38:1）。耶穌的福音帶來的是肉身的救贖，這種救贖需要徹底由人的內心做起，如何做呢？耶穌的真福八端已告知「潔淨的人是有福的，因為他們要看見天主」，道德上的純潔完全出於人的內在，出於人心，需要實行節制之德（temperance）（《身體神學》50:3）。節德雖然無法讓人完全重回原罪之前的狀態，但救贖可以讓人重生，猶如恢復有效的理性與自由，持守肉體純潔，此乃成聖的必備條件，也是肉身受救贖的目標，如同保祿所說，「天主的旨意就是要你們成聖，要你們戒絕邪淫，要你們每一個人明瞭，應以聖潔和敬愛持守自己的肉體，不要放縱邪淫之情」（得前四3~5）。亦即犯罪之前，以正直的理性與良心選擇倫理善，避免犯罪；若犯罪，則悔罪補贖，藉耶穌的救贖以獲得永生。
然而，當富有者支持心智上傳是為了繼續享用他們在世上的財富及權力，甚至期望擁有各種仿真新載體以便同時可在舊金山開會談生意，同時可在日本進修，同時又可在馬爾地夫享樂度假，這何嘗不是不滿足於人生理上自然的有限和該有的歲數？不滿足於現世擁有的一切？貪戀現世驕奢？同樣是落於物質世界，追求三重貪欲。這樣的心態正是《身體神學》基督訴諸人心所指出的，亟需耶穌的救恩，努力從心悔改。
2. 社會及法律層面
心智上傳在法律、社會上的倫理問題同樣不少。人們要去做心智上傳手術之前，必須先考慮好心智軟體和心智檔案夾的容量要買多大（不要太小），流量要買多快（不要太慢），仿真新載體要買多酷（不要太俗），時間要買多久（不要太短），廠商要買多好（不要落跑），品質要買多優（不要落漆）。可見日後想藉著心智上傳的新技術來個不死、自由、不受肉身約束，後台資金夠不夠雄厚，也是重要考量。
贊同心智上傳的Rothblatt支持每一位仿真新載體都具有人的身分（要爭取其出生證明文件、公民權、具有人的身分、有成立家庭的權利），這點除了與天主教會教義及若望保祿二世《身體神學》的人觀不同外，還有法律問題，例如眾仿真新載體與原血肉主人（flesh master）之間的關係？眾仿真新載體的社會角色？犯罪後要負的責任？如何釐清職務責任，尤其是身為國家領導人？仿真新載體可以繼承原血肉主人的財產嗎？仿真新載體能夠要求終結他那已患重病或昏迷的原血肉主人嗎？誰能確保不會有恐怖份子掌控中央系統內所有雲端裡的心智，下載到許多機器人身上，危害世人？
3. 具體行為的倫理評估
《未來歲月》影集中，Bethany渴望升級她的身體：「他們說很快會有一天，瑞士要新開一間診所，你去那裡簽一張表，然後他們會下載你的大腦到雲端。」你若是Bethany，如何判斷要不要去瑞士那間診所動手術？身為她的父母或親友，要如何對這樣的行為作適當的倫理分析？
《天主教教理》（1992）及若望保祿二世《真理的光輝》通諭（1993）論及「人類自由行為的倫理評估」時，提到「倫理的三個構成要素」：具體行為（object）、追求的目的和意向（intention）、行為的環境或結果（circumstances）。[42]《真理的光輝》拒絕把自由視為絕對權利，也拒絕把身體視作缺乏任何意義及倫理價值的材料（48號）。通諭肯定提出人是靈魂和身體合一的整體：
因為有理智的靈魂本來在本質上就是身體的形素。靈性的和不死的靈魂，是人一體的本原，因此身為一個位格，人整體存在，「身體和靈魂是一體」。這些定義，不但指連身體也將復活，也將分享光榮。而且應記得，理智與自由意志，是同身體及感覺官能，連合在一起的。位格，包括身體在內，完全委託給人，靈魂及身體一體，成為他倫理的主體。（《真理的光輝》48號）
依照Karol Wojtyła 的人學觀，位格人賦有屬人的各種屬性（the properties of the human being），如身體、男女性別、感情、意識、意志、理性、良心、自我決定、自由、身為父母的新身分……等等，乃獨一無二、無法取代、不能轉讓、不可傳遞（alteri incommunicabilis）。一個位格人的身、心、靈愈發整合，愈能穩定地實踐倫理善，圓滿他這個人，成為他之所「是」，而這也是執行倫理善、實踐倫理善的效果，發揮了自然德行；同時在天主的傾注德行助佑下，朝向永生的終極目標。[43] 因此，要得到真永生，在恩寵中，實行符合倫理善的行為是唯一的路。
既然人是整合的一體，且是行為的主體，Bethany若去瑞士新開的那間診所動手術，需要採取破壞式的心智上傳技術，必須在死亡時才能提取大腦，以便進行Bostrom的「掃描、轉譯、模擬」三步驟，這已屬自願主動安樂死的範疇，故具體行為已是消極規範，不可做。其意向是為了「成為數位、數據和信息」、「渴望永遠活著」、「不想要這肉軀（flesh）」、「要離開這個東西（body）」、「讓身體回收給地球」，成為Rothblatt所謂的心智檔案夾或心智軟體（mindware）；其行為的結果是死亡、數據恐被有心人偷取濫用、很酷年輕人競相效尤……。這顯示Bethany對自己身體的輕蔑、疏離、甚至丟棄，其實並沒有認出她的血肉之軀無時無刻都在無私地表達不可見的心智與靈魂。依照上述的倫理評估，很清楚這是倫理惡的行為，因為除了是自願主動安樂死之外，也破壞了位格人靈肉合一的道理，為末世再次結合的靈肉是否能榮升天堂造成阻礙。
綜合以上說明，從基督信仰的倫理判斷，Bethany去瑞士新診所動手術上傳心智的具體行為，不符合倫理規範，行不得也。
4. Bethany該怎麼做才能符合倫理善？
按照《身體神學》的建議，首先是認識天主所造之身體的美好，與其所具有的身體配偶性意義；即便是血肉之軀上的皺紋，也蘊涵了靈魂的智慧與成熟，有其美感，亦是天主的禮物。接著是學習與自己的身體相處，在基督的愛中將肉身及眼目的貪慾、世界的驕奢交給主耶穌基督，由祂洗淨這一切污濊，重新認識人是天主肖像的意義，積極活出人是天主肖像的兩個重點：（1）共融：天主聖三已揭示其計畫，就是要與那些按其肖像受造的人分享聖三生命的共融。[44]（2）服事：人因此被賦予善管世界的權柄，「人是按天主的肖像受造，以分受聖三之愛的共融，因而按照天主的計畫，在宇宙中享有獨特的地位：他們享有參與治理有形受造界的特恩」（參：創一28）[45]。這兩個重點也是若望保祿二世《身體神學》闡述身體觀、不死不滅的永生觀與倫理觀的精華所在，十分適用於分辨心智上傳的倫理議題。
結 論
跨人類主義者認為會思考的人類不僅能覺察、能經驗這個世界，更有能力去塑造這個世界、改造自己的命運。所以人文主義（humanism）時期開始積極主張追求理性及進步以了解人類的自然本性，更進一步要求以獲得力量為目標，進而控制自然本性。[46] 然而這種掌控的野心已不再維護人的本質，卻視身體為機械，失去天主所造之人的意義。心智上傳是非常明顯的例子，根本上貶低了身體的珍貴價值。
面對來勢洶洶的科技進展，保祿六世大聲疾呼大家不要推卸自己的責任，只想著將人類自己交付給技術，「人對自己的身體和身體機能的主權是有限度的，任何人，無論是私人或政府，都不得侵犯這一限度。」[47] 人對自己身體的主權只有在天主制定的自然客觀秩序的規律下，受祂祝福時才得以滿全。若望保祿二世《身體神學》藉由聖經章節闡述天主原初所造之人的身分是靈肉合一的。肉身雖終究一死，但在末世時，藉耶穌基督的救贖、天主的恩寵，能與不朽的靈魂再次結合，共享榮光。在倫理行為上，人類領悟自己身為天主子女的身分之時，能夠藉著遵守天主的誡命，實行祂制定的善行，即能獲得祂所預許的天鄉，直視祂的全美善真，直到永遠。
天主的創造在《約伯紀》中不斷迴響，我們終究要謙虛地承認人類其實極其渺小，人類的身體在天主眼中何其珍貴，所擁有的智慧也是蒙天主所賜。一切光榮歸於天主，找回自己最起初在主內靈肉合一的身分，我們才會了解：珍視原初真實自然的純樸才是真幸福；接受耶穌基督的救恩，才能得到真永生。
本文已刊登在《神學論集》212 期（2022夏）。241-270頁。
註釋：
- 本文作者：符文玲，義大利羅馬宗座若望保祿二世婚姻與家庭學院神學博士；現為輔仁聖博敏神學院倫理神學助理教授。
- Transhumanism目前一般譯為「超人類主義」。但筆者認為此處Trans之意應為「跨」，指人與機器的「跨」，或人與動物的「跨」，尤指「人文主義」（humanism）之後與「後人類主義」（posthumanism）之間的過渡期。為「後人類主義者」，未來人機合一、人獸嵌合都是必然進化的趨勢，沒什麼不可能，故譯「跨人類主義」較為合適，故以下譯為「跨人類主義」，非一般所譯的「超人類主義」。
- Years and Years, episode 1, I’m transhuman. I’m going to become digital–BBC. May 15, 2019. Accessed Dec 31, 2021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qOcktbXSfxU
- 若望保祿二世，《男和女---天主的傑作：身體神學》（香港：公教真理學會，2013），以下簡作《身體神學》。
- Neuralink: Elon Musk's entire brain chip presentation in 14 minutes (supercut), Aug 29, 2020, Accessed Dec 30, 2021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CLUWDLKAF1M
- 〈用念力召喚特斯拉？馬斯克創「腦機介面」連結大腦、機器、網路，直呼人類永生都成可能！〉，非凡財經新聞，2020年9月10日。https://www.youtube.com/watch?v=0vsbLoWpoME
- Joe Strout, Nondestructive Uploading Procedures, Sep 20, 2002, Accessed Dec 25, 2021 https://www.ibiblio.org/jstrout/uploading/
nondestructive.html
- Max More and Natasha Vita-More (eds.), The Transhumanism Reader (West Sussex: John Wiley & Sons, 2013), pp. 54~55.
- Nick Bostrom，唐澄曜譯，《超智慧》（新北巿：八旗文化，2016），48頁；Nick Bostrom, Could you upload Johnny Depp's brain？ Oxford Professor on Transcendence, Apr 18, 2014. Accessed Dec 31 2021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86st7_Lzs2s
- Cf. Nick Bostrom & Anders Sandberg, Whole Brain Emulation: a Roadmap, Technical Report #2008‐3, Future of Humanity Institute, Oxford University, pp 16~17；Nick Bostrom，《超智慧》，46~47頁。
- Nick Bostrom，《超智慧》，68頁。
- 參：同上，46~53、292~293頁。Nick Bostrom, Could You Upload Johnny Depp's Brain？ Oxford Professor on Transcendence, Apr 18, 2014, Accessed Dec 31, 2021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
86st7_Lzs2s
- Cf. Randal A. Koene, “Uploading to Substrate-Independent Minds”, in The Transhumanism Reader, p 146.
- Cf. Ralph C. Merkle, “Uploading”, in The Transhumanism Reader, p.157.
- Martine Rothblatt, “Mind is Deeper Than Matter: Transgenderism, Transhumanism, and the Freedom of Form”, in The Transhumanism Reader, pp. 317~326. Rothblatt原本是男性，結婚生子後自認為是女性，之後以女性身分繼續與妻子一同生活。
- Cf. Martine Rothblatt, ‘Mind is Deeper Than Matter, p. 318.
- 中央社，〈臉書性別不受限，第59個選項：自己填〉，2015年2月27日。2021年12月25日取自：https://www.cna.com.tw/news/firstnews/201502270026.aspx
- Martine Rothblatt, ‘Mind is Deeper Than Matter, p. 318.
- Martine Rothblatt, ‘Mind is Deeper Than Matter, p. 320.
- Martine Rothblatt, ‘Mind is Deeper Than Matter, p. 320.
- Cf. Martine Rothblatt, ‘Mind is Deeper Than Matter, p. 323.
- Cf. Martine Rothblatt, ‘Mind is Deeper Than Matter, p. 323.
- Cf. Martine Rothblatt, ‘Mind is Deeper Than Matter, p 324.
- Martine Rothblatt, ‘Mind is Deeper Than Matter, p. 324.
- Nick Bostrom，《超智慧》，298~299頁。
- Nick Bostrom & Anders Sandberg, Whole Brain Emulation: a Roadmap, Technical Report #2008‐3, Future of Humanity Institute, Oxford University, p 5, Introduction.（Individually. If emulation of particular brains is possible and affordable, and if concerns about individual identity can be met, such emulation would enable back‐up copies and “digital immortality”.）
- Transhumanism: Could we live forever？ BBC News, Sep 14, 2015, Accessed Dec 30, 2021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STsTUEOqP-g
- Cf. Max More and Natasha Vita-More (eds.), The Transhumanism Reader, pp.7~8.
- 參：《論教會在現代世界牧職憲章》24號：「在受造物中，人是『就其本身』而被天主所愛的，而且是唯有交付自己，人才能圓滿地找到真愛。」
- 多瑪斯．阿奎那，《神學大全》第一集第29題第4節正解。
- Karol Wojtyła, Personne et acte, trans. Gwendoline Jarczyk, （Paris: Editions Parole et Silence, 2011）, p 66.
- 參：國際神學委員會，《共融與服事：按天主肖像受造的人》（2004）（台北：天主教台灣地區主教團譯，2020），91號。
- 參：笛卡兒著，錢志純譯，《我思故我在》（台北：志文，1984），49頁。
- Bloomberg Quicktake, How Slicing Up Brains Could Unlock the Mind's Secrets, Nov 17, 2021, Accessed Dec 30, 2021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OAWISbU9Mv8&t=20s
- 參：羅光，《天主教教義》〈第十章：人的歸宿〉（台北：輔大，1985），收錄於《羅光全書》23-3冊（台北：學生書局，1996），669~689頁。
- 參：笛卡兒，《我思故我在》，44頁。
- 參：多瑪斯．阿奎那，《神學大全》第一集第89題，第3節釋疑。
- 參：羅光，《天主教教義》〈第十章：人的歸宿〉，679頁。「善人或惡人的肉身，在復活後，都不再有死，不再有飲食男女的慾望，而且也不用飲食。善人的肉身則另有四種特色：不傷、至清、靈便、輝耀。…這如同天神的肉身，至清無濁。肉身雖然仍舊是物質，這種物質已經失去了許多物質的特色，可以說是已經精神化了。在人世生活時，靈魂拘於肉身，一切都遷就肉身的機官；復活了以後，肉身完全配合靈魂，以靈魂的特色為特色。」
- 參：《天主教教理》（1992）（台北：天主教教務協進會，1996），996~999號。房志榮神父提到：「傳統的要理問答用八個字描寫保祿在格前十五章所說的屬神身體：神光、神速、神透、神健，即光芒四射、美麗無比，速度超時、沒有距離，透穿空間、沒有障礙，健康永存，不死不滅。復活的耶穌如此，所有信者在末日復活起來的身體也將如此，這是『信經』最後二條信理所肯定的。」引自房志榮，〈復活節：路加特別報導---主日復活的耶穌顯現給二門徒〉，《天主教周報》，2013年3月31日232期，12版。2022年1月30日取自http://catholicweekly.catholic.org.tw/
archive/archive/Catholic%20Weekly_232.pdf
- Nick Bostrom & Anders Sandberg, Whole Brain Emulation: a Roadmap, Technical Report #2008‐3, Future of Humanity Institute, Oxford University , 5, Introduction. （The workshop avoided dealing with socioeconomic ramifications and with philosophical issues such as theory of mind, identity or ethics. While important, such discussions would undoubtedly benefit from a more comprehensive understanding of the brain—and it was this understanding that we wished to focus on furthering during the workshop. Such issues will likely be dealt with at future workshops.）
- Nick Bostrom，《超智慧》，270頁。
- 參：《天主教教理》1749~1756號；若望保祿二世，《真理的光輝》通諭（1993）（台北：天主教協進會，1994），74號。
- Cf. Karol Wojtyła, Love and Responsibility (trans. H.T. Willetts, San Francisco: Ignatius press, 1981), pp 4~7.
- 參：國際神學委員會，《共融與服事》，25號。
- 參：同上，57號。
- 參：米高．華斯德，〈導言〉，《身體神學》，34~35頁。
- 保祿六世，《人類生命通諭：論節制生育》（1968）（台北：天主教教務協進會，1968），17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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