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何謂人的本質？何謂人的自然本性？一直以來，基督宗教的人觀是根據聖經舊約創世紀記載，天主創造宇宙萬物，於第六天創造世人，人乃由天主肖像所造，人有著身體與靈魂結合的自然生命，故靈肉合一是人的本質。現世的肉身會腐朽，不死的靈魂等待末世時刻，在天主的恩寵中與復活的肉身再次結合，進入永生（eternal life），屆時人的靈肉將永遠不再死亡。
然而自從文藝復興運動及後來的啟蒙運動持續推動人本主義（humanism），法蘭西斯‧培根 （Francis Bacon，1561-1626）的經驗主義、笛卡耳（René Descartes，1596-1650）的理性主義等哲學思想興起，承繼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及第一世紀末諾斯底主義（Gnosticism）的心物二元論，現代思想或將身體貶為機器物質之流，或主張蔑視身體，或視人的身體可以隨自由意志任意處理改造。自此所談論的人已逐漸脫離神造世人的人觀，後現代主義更加多元的思潮根本上已不再反應人是天主肖像的概念。第三次數位化工業革命開始發展的跨人類主義（transhumanism）[1]，其人觀更反應出特重人類心智，將身體視為可隨意改造或更換的載體。
為了探討天主教會與跨人類主義如何各自理解人的本質，本文試著由兩者的根源、身體觀、永生觀這三方差異分別加以說明。第一節說明天主從虛無中創造萬有，人由天主肖像受造的教義；而支持跨人類的科學家延續新達爾文的進化論，乃新達爾文主義者（Neo-Darwinian），否認天主創造萬物，認為人的進化是隨機、純粹偶然的唯物過程（radically contingent materialistic process），但人類可依智慧掌控自然，在新科技的快速發展中增強（to enhance）人類，同時也思考機器智慧將帶給人類的生存危機。第二節說明天主教會靈肉合一、位際共融（communio personarum）的身體觀；而跨人類主義則強調心智比身體更深奧。第三節說明天主教會肉身復活、不死不滅的永生觀；而跨人類則追求數位不朽（digital immortality）的永遠活著（live forever），兩者對永生的概念相差甚遠。
一、根源
(一) 天主教會：人是天主肖像的教義
新約瑪竇福音記載（參閱瑪19:3-9），法利賽人詢問耶穌有關梅瑟允許休妻之事，耶穌的回應是：創造者自「起初」（at the beginning）造了一男一女，祝福他們的婚姻，兩人結為一體繁衍後代。耶穌指出梅瑟是因為人們心硬才准許休妻，但「起初」並不是這樣。這「起初」是回到《創世紀》原初天主創造宇宙萬物之始：天主從虛無中創造萬有，人由天主的肖像所受造，分受天主的本性。
欲與跨人類主義對話，先定義天主肖像是必要的，其主旨在於人對天主的基本嚮往，根本上具有人性尊嚴。每一個人都是天主肖像所受造，分受祂的本性，因此人有理性追求真理、意志渴望全善的自然傾向，不得被迫或恣意改變自己的自然本性，此自然本性指出人是靈肉合一的受造物。人在宇宙中的權柄、在社會中生活的能力，以及人對天主的認識與愛，全都是源於人是按天主肖像受造的事實。[2]猶如聖經所載：「讓我們照我們的肖像，按我們的模樣造人，叫他管理海中的魚、天空的飛鳥、牲畜、各種野獸、在地上爬行的各種爬蟲。天主於是照自己的肖像造了人，就是照天主的肖像造了人：造了一男一女。」（創1:26-27）
依照 Karol Wojtyła（日後的教宗若望保祿二世）Love and Responsibility（《愛與責任》）一書裡的人觀，按天主肖像所造、分受（participate）天主本性的位格人賦有屬人的各種屬性（the properties of the human being），如身體、男或女的性別、感情、意識、意志、理性、良心、自我決定、自由、身為父母的新身分……等等，乃獨一無二、無法取代、不能轉讓、不可傳遞（alteri incommunicabilis），這一切都屬於人的自然本性。一個位格人的身、心、靈愈發整合，愈能穩定地實踐倫理善，圓滿他這個人，成為他之所「是」，而這也是執行倫理善，實踐倫理善的效果，發揮了自然德行；同時在天主的恩寵傾注下，朝向永生的終極目標。此處說明的這個終極目標—永生，即是經院神學系統的目的論（teleology）；人以天主為起始，以天主為目的，依照這樣的秩序和方向前進。[3] 接下來的第二節（身體觀）及第三節（永生觀）將繼續深入陳述人乃天主肖像受造的教義。
(二) 跨人類主義：新達爾文的進化論
英國生物學家 Julian Huxley（1887-1975）提倡達爾文的物競天擇，在他所著New Bottles for New Wine一書中，首次以跨人類主義這個字，提出人類生活將隨著科技進步有所改變的概念。Julian Huxley指出無論人類想不想，進化都是人類的命運，既然如此，就利用不斷發明的新科技探索人類的自然本性和濳能，以便突破人類無論在生理或心理上的限制。既然藉著科學有可能提高身體健康和物質生活，人類也就不必再忍受低水平的一切，人類要鎖定的目標是：必要的快樂、自傲的美，而非既不道德又醜陋壓迫的城巿。受到馬爾薩斯（Thomas Robert Malthus，1766-1834）人口理論的影響，Julian Huxley提出由於人口暴增將破壞人類的美好願景，因此人的數量雖然增多，追求更好的品質更是重要。一旦有足夠多的人肯真正提出來這樣的跨人類主義，現存人種將屆臨產生新人種的門檻前；新人種將與現存人種不同，就像現存人種與北京人不同。人最終能在有意識的情形下實現他真正的命運。[4]
跨人類主義追隨新達爾文的進化論，延續擴展Julian Huxley提出的跨人類概念，如同Bernard Stiegler所指出：「在想要永生者和其他人之中，這種形式是社會經濟的新達爾文主義。」[5]推廣跨人類主義不遺餘力的未來學家Max More（1964~）評論Julian Huxley雖然提及跨人類主義乃「人依舊是人，藉著實現新的人類自然本性的可能性，人超越自己」[6]，但句子裡並沒有發揮進化在哲學上的觀點。真正哲學的觀點出現在Max More自己於1990年所寫的文章Transhumanism: Toward a Futurist Philosophy裡面。[7] Max More認為所謂進化就是要藉各種日新月異的科技能力增強人類，將人類再推向後人類主義（posthumanism）階段。靠著優異的科技，此階段（後人類主義）的人已經與機器融合一體，如半人半機、人機合一、意識上傳（mind uploading），亦稱為全腦仿真（Whole-Brain Emulation）等。呂克˙費希稱這些必要科技為NBIC，指奈米技術（Nanotechnology）、生物技術（Biotechnology）、信息技術（Informative technology）、認知科學（Cognitive science）[8]；更詳細說明可包括訊息科技、大數據、物聯網、電腦科學、工程技術、神經-機械界面、材料科學、奈米科技、人工智慧等，再以這些技術更精進再生醫學、基因工程、認知科學以及神經科學等領域，藉此達到超長壽（super longevity）、超智慧（super intelligence）、超健康（super wellbeing）的目的。[9]
英國牛津大學哲學系教授Nick Bostrom與 David Pearce於1998年創建「世界跨人類協會」（The World Transhumanist Association），致力於推廣跨人類主義。這份由1998年起草，2009年3月開始推廣的「跨人類主義宣言」，交代了跨人類主義對未來的期望，八條宣言如下：[10]
第一條：人類在未來將受到科技的深刻影響。我們遠眺拓寬人類濳能的可能性。克服老化、知識缺陷、不自願的痛苦和我們孤立於地球上的命運。
第二條：我們相信，人類的濳力幾乎還沒有實現。有一些可信的方案能非常神奇地促進並增強人類的生存狀況。
第三條：我們認識到，人類面臨嚴重的風險，尤其是在濫用新技術的時候。有的方案會致使我們失去大部分或全部我們珍視的東西。有些方案是激進的，有些比較有分寸。儘管一切進步都是變化，但不是所有變化都是進步。
第四條:必須投入精力研究和理解這些方案。我們必須儘可能認真討論，以減少風險，同時促進有益的應用。我們需要建立論壇，進行有建設性的討論，討論什麼可以做，討論對社會秩序負責任的決策。
第五條:減小人類滅絕的風險，開發保護生命和健康的辦法，減輕極度的痛苦、改善社會保障和增強人類智力必須被視為當務之急，並應為此慷慨捐助。
第六條：政治決策必須由有責任感的、聯合所有人的、認真對待利益和風險的、尊重自主權和個人權利的、關注所有人的利益和尊嚴的道德眼光來引導。我們必須關注我們對子孫後代的道德責任。
第七條:我們維護所有智能的福利，包括人類、非人類、動物、今後的人工智能、經過修改的生命形式，或其他技術和科學的進步可能會產生的智能。
第八條：我們贊成個人得以在自己的生活方式上，能有更廣泛的私人選擇。這些方法包括利用科技，人們可以開發輔助記憶力、集中注意力及心智能力的技術；能有延長壽命療法、生殖選擇科技、人體冷凍技術，以及其他可能改造及增強人類的技術。
跨人類主義者認為人類的進化是自然發生的，包括以機械和電腦輔助人類，都是進化的一部分。科技高速進步令人高度期盼，如延緩老化、極度長壽、增強智慧、半人半機、人機合一、腦機介面、訂製完美寶寶等等，都是進化人類、增進人類福祉的方式。而這種進化不以天主造人的形式因（formal cause）為根源，也不以天主為終向的目的因（final cause）為終點，乃以科技的發展為動力，以追求增強並達到後人類為目標。部分跨人類主義者對科技發展持樂觀態度，部分跨人類主義者，如Nick Bostrom等人則認為機器智慧勢不可擋，必須要預先提出防止危及人類生存風險（existential risks）的方法。[11]
二、身體觀
(一) 天主教會：靈肉合一、男女性別差異（sexual difference）
笛卡耳的理性主義崇尚靈魂貶抑身體，然而天主教會傳統上並非如此解釋靈肉的關係。依照傳統哲學，靈魂是身體的形式，靈魂（或理智）就其本質來說有理解一切真理的能力，包括理解天主，因為人的理性分受天主的理性。只是此生此世，人的靈魂不能正視真理，因為它命定與肉身結合一起。而且如果靈魂不是為了和肉身結合，天主是不會創造靈魂的，靈魂也就不會存於世間。此外，靈魂之所以是一個「個體」的存在，就是因為靈魂有一個身體。聖多瑪斯說道：「人的本性中，位格是指這些肉、這些骨頭和這些靈魂，它們是使人成為個體或個體化的原素；它們雖然並不屬於一般『位格』的意義，卻屬於『人之位格』的意義。」[12] 位格（person）一般指純精神體的神和天使，此處的「人之位格」意指同時具有靈魂也有肉身，乃靈肉合一的人。每個人因著他個別的身體和靈魂，獨一無二。
舊約創世紀第一章開宗明義指出：天主按自己的肖像造了一男一女。男人與女人都是天主的肖像，平等卻又不同，有其兩性差異，男女性別之間雖有差異卻又互補。反省生命經驗時，位格的尊嚴不只單由生理結構所決定，也在於整個身體所代表的意義與身分，為整合的人之位格而言是內在的，決不可分。[13]《共融與服事》明白寫道：「某一性別承擔的角色可能會隨時間和地域而改變，但人的性別身分並非由文化或社會建構，而是天主肖像存在的具體方式。」[14]
人的身分隨著身體的自然秩序和理而轉換；同時也建構一個有秩序的社會。「父母身分」這種內在、個人的系統是「客觀共同系統」（objectively communal system）的一部分。為夫妻雙方，能完全清楚並負起責任地進入這種客觀共同系統非常重要，否則即是破壞了彼此之間的「位格共融」[15]。生育孩子是具體完成、且圓滿為人父母的身分，將「位際關係」轉變為「家庭團體關係」，這一點是普世性的。而這種因著男女性別差異和身體配偶性意義（the spousal meaning of the body）而結合及生育的客觀秩序，在夫妻婚姻關係中，不只是身體上的結合，也是情感、理性、意志上的結合，且婚姻的忠誠更指出夫妻雙方有實現身為父母身分的濳能，這身分意謂著透過婚姻與生育，具體實現他們的愛與責任。[16]
(二) 跨人類主義：心智比身體更深奧
美國律師、作家、企業家Martine Rothblatt寫的 “Mind is Deeper Than Matter: Transgenderism, Transhumanism, and the Freedom of Form” [17]（暫譯《心智比質料更深奧：跨性別主義、跨人類主義、及形式的自由》）一文中，指出傳統以來的男女性別二元論必須改變，而跨性別主義的興起為社會生物學家提供了新種類的證明。在文化和科技進步之下，人們的性別身分已經可以不再受限於男女二元論，這表示人類的性別身分不必再受限於生殖器官的限制，性別有無限拓展的可能，人們可以好好欣賞這種獨特性。[18] 目前臉書已有59種性別選項供人選擇，其中新增一項供人自行填寫性別。[19]
Rothblatt將跨性別的性別之於生殖器官之有無的概念（性別不再受限於生殖器官），進一步擴大延展到跨人類的心智之於身體之有無的概念（心智不再受限於身體），說道：「社會性別的自由（freedom of gender）是形式自由（freedom of form）的前哨站，也是人類濳能的爆發。首先實現的是我們不再受解剖學的生理性別所限制，在當時所有部位都受限於解剖學。心智是人類的實體（substance）。心智比質料更深奧。」[20] 而身體這個質料（matter）或許可以是數個，也或許可以沒有，重要是心智才是人的實體（substance），可以像數據、資訊、信息一樣儲存在檔案資料夾中。
為Rothblatt而言，這些儲存了意識的心智檔案夾（mindfile）已可稱為人類，日後可下載到全新身體或機器人身上，而這些仿真新載體（Avarta）也都是人類。有人會問：為什麼為了要有數個身體而心智上傳？Rothblatt回應：「接下來幾十年的場景將是，人們將拷貝更多部分的心智在軟體裡。這些軟體類似物（software analogs）將替代他們的血肉主人（flesh masters）去工作、去購物、去交流。這些軟體類似物愈自主且生命愈相似，就會愈有用處，而且巿場的力量將讓他們愈相似人類。」[21]但為何又可以沒有身體？Rothblatt 回應：「血肉主人的身體會死亡，但將聲稱他們是以軟體類似物的方式（in the guise of their software analogs）活著。本質上，這些跨人類會聲稱他們已經『心智移植』(mind transplant)，以保護他們的生命不會不像拯救許多生命的心臟或腎臟移植。」[22]
Rothblatt指出，就像性別是游移不定的一樣，科技重新定義了生物學；接下來就是關於人類本質，科技也要重新定義生物學。為了避免形式的隔離 （apartheid of form），造成如同以前有害於種族及性別的隔離，我們必須接受多樣性，要超越基底（across substrate）才能開放自己的心態。[23]
她指出這些運用心智上傳的跨人類有著人類的心智，有時比由血肉之軀出生但動作像機器的人更像人，甚至一些科學家盡最大努力在他們的軟體中構建全方位的人類情感，包括焦慮和恐懼的感覺，最後交由圖靈測試（Turing Tests）檢測成果。[24] Rothblatt也為有著下載意識的仿真新載體爭取出生證明文件、公民權、具有人的身分、有成立家庭的權利。[25] 最後她呼籲每個人要開放心胸接納跨性別和跨人類，「我們終於在我們星球上釋放了人類多樣性的全部、無限制的力量。社會性別（gender）覺醒的結果是一種形式自由、一種新物種、一種新的跨人類人性（transhumanity）：其基本目的是保證所有重視這一權利的人，能過一個健康和充實的生活。」[26]
荷蘭神經科學家和神經工程師Randal A. Koene認為人的身體只是物質，人的大腦是生物腦，而心智是思想發生之處。生物腦是要實現思想所需的基底 （substrate）和機制，以便運作思想，但心智可以不受限制於生物腦，所以大腦的心智可以脫離生物腦這個基底（Substrate-Independent Minds），繼而上傳，以其他基底來取代，例如不同的計算機平台。[27] 美國計算機科學家Ralph Merkle也指出人腦是一種物件（material object）。物件的行為可由物理定律描述；物理定律可由電腦建模（modeled）。因此，人腦也可以在電腦上建模。[28] 由以上跨人類主義者的觀點得知，人的靈肉並非不可分，在延續心物二元論之後，肉體已被貶為可隨時改造的載體，或許是塑膠、鋼鐵或根本棄置。
三、永生觀
(一) 天主教會：肉身復活、不死不滅
天主教會堅信靈肉合一、靈魂不朽。物質肉身雖終有一死，但末世時賴天主恩寵，得以肉身復活並與靈魂再次結合，由本性界（ordo naturalis）進入超性界（ordo supernaturalis），屆時無論肉身或靈魂均永遠不再死亡（不死不滅），真正得永生。[29]
本性界中，人終須一死，但肉身毀壞，靈魂不朽，接著就必須討論靈魂不死的問題。聖多瑪斯認為人的靈魂不死，是因為靈魂的單純性，而靈魂之所以成為個體，屬於某一個人的靈魂，乃靈魂與身體結合之故，所以身體是個體存在的理由。由於靈魂與身體猶如銅板的兩面，靈魂如果要在沒有身體約束的情形下，面對面直視真理，只有在超性界中憑藉聖化恩寵才能實現。[30] 靈魂與身體分離後之所以能夠繼續存在，乃出於天主的特別助佑，以祂的恩寵之光，補充靈魂存在的條件（因缺乏身體）。所以靈魂這個「個體」的存在，在這種情形下是超自然的。但缺少身體的靈魂類比上猶似缺了四肢的人，故渴望等待末世時能與復活的肉身再次結合，得以整全。
為基督徒而言，復活是信仰核心。當原祖父母犯罪後，人失去了本性外的特恩，亦即失去肉身不死的特恩，死亡是「罪惡的薪俸」（羅6:23）。然而，死亡表示肉身與靈魂分離，人的肉身雖腐化，靈魂卻與主相遇，並期待在耶穌第二次來臨時與受光榮且復活的肉身結合。這是天主所開啟的救贖計劃：藉著耶穌基督的死亡與復活，天主以其全能使我們有死、但復活的肉身，能與不朽的靈魂得以在末世再度結合。
依照保祿語言（格前15:42-43），末世之人由於已經復活，人軟弱的身體成為強健的身體，這種整合是屬神、精神化的結果，使原本在本性界已死（mortal）的肉身，在末世時因著精神化而在超性界得以不死不滅，「身體的這種精神化將使身體具有力量和不朽的特性 (即不死不滅)」（《身體神學》72:2）。此時人的不死不滅是指從「有限」（已死的肉身與靈魂再次結合）因著天主恩寵進入「無限」的永恆生命，而且永遠不再死。基督連同祂的身體一同復活，我們也要同祂一樣，連同身體一塊復活，而且是所有死去的人都復活，然而「你們不要驚奇這事，因為時候要到，那時，凡在墳墓裡的，都要聽見他的聲音，而出來：行過善的，復活進入生命；作過惡的，復活而受審判。」（若5:28-29）此乃超性界的不死不滅，乃真永生。[31]
(二) 跨人類主義：數位不朽 (digital immortality)
2019年5月14日英國廣播公司（BBC）開播一部電視連續劇《未來歲月》 （Years and Years），第一集中，Stephen和太太Celeste及女兒Bethany圍繞著飯桌談話。Bathany失落地告訴父母：打從她一出生，她就不屬於身體（body）這個東西（thing），自己的身體讓她難受，她打算離開這個血肉之軀（flesh）、丟掉這幾隻手腳和身上其他部位。她說她是trans，但她不是變性人（transsexual），她並不想改變性別；她是跨人類（transhuman），只要到瑞士一間即將開張的診所，簽一份同意書，就將她的大腦上傳到雲端。她說她要去的地方沒有男女之別、也沒有生死之分，可以永遠活著；她要成為「數位」（digital），成為「數據」（data），成為「信息」（information）。「妳的身體呢？」父親Stephen不解地問女兒，「妳是說，妳要自殺？」母親Celeste焦急地接著問，「回收，給地球」，Bethany回答。[32]
Nick Bostrom 指出，心智上傳技術一旦成熟後，不但可全腦仿真，並模擬大腦加以複製存檔，達到「數位不死」[33]的目的。一些富人及部分支持心智上傳科學家渴望藉此技術達到永遠活著的目的。[34]
(三) 由基督信仰評論之
跨人類主義者主張心智上傳可以永遠活著，渴望數位不死，這其中有太多問題必須討論。以《未來歲月》的Bathany為例，首先要提出人類自然本性的問題，若她所經歷的是破壞式心智上傳，表示必須先死亡，再提取大腦。按人的自然本性，無論如何，她的肉身都已是死亡；雖靈魂不死，若曾經悔罪且做補贖，則等候末世肉身復活升天堂；若執意不悔改不補贖，則墮入永火之中。
無論Bathany採用破壞式或非破壞式技術，將她儲存的心智下載到許多機器人上，那些仿真新載體都已不再是原先她的身分，已失去人的本質。亦即她的仿真新載體不能是原來真正的她，Bathany曾留存在軟體裡的數位記憶或思想，在她死後都只能是遺物，不是她永遠活著的證明。
支持心智上傳的跨人類主義者持機械論唯物觀，認為將心智數位化後，人即可數位不死，要永遠活著，然而無論如何不死、活著，都依舊屬於本性界。天主教會堅信靈肉合一、靈魂不朽；物質肉身雖終有一死，但末世時賴天主恩寵，得以肉身復活並與靈魂再次結合，得以由本性界進入超性界。在超性界的末世，無論肉身或靈魂都是永遠活著，均永遠不再死亡（不死不滅），乃真正得永生。[35]
所以跨人類主義者所謂的數位不死是不可能發生的，這些數位資料終究是有限物質，不可能成為無限存有；且本性界中，有限的人不可能無限的不死 (immortal)。跨人類主義者承繼達爾文進化論，不承認天主創造世人，否認天主的存有及基督信仰中的形式因、目的因，如此一來，又如何得到末世時肉身復活的真正永生呢？
關於跨人類主義漠視身體這部分對人類發展所造成的影響，2014年4月26日西班牙主教團第99次全體會議頒布的文件《人性之愛的真理：夫妻之愛、性別意識形態、家庭立法指南》特別指出：
……沿著同樣的思潮路線（註：文件的前幾號說明transgenderism），建構起所謂的「生化人」（Cyborg, 有機體的機械，機器和有機體的混合體）理論，其目標包括，作為第一步，身體的解放：改變肉體的意義秩序，消滅自然本性（nature）。這是進入一個無生理性別且無社會性別的社會，在其內「新」人類的理想，將由混合體（hybrid）來打破男女、陽剛-陰柔的二元結構。因此，那個社會，不存在有性生殖，不存在親子關係。如此構建的社會，將完全委託給科學、生物醫學、生物技術和基因工程。人類存在的起源和終結，將只歸功於科學和科技的活動，這將有可能實現跨人類主義（transhumanism），人類超越其自身的本性（後人類主義posthumanism）。[36]
在這種身體解構的基礎之下，有一種唯物主義和激進的思想，最終是非人性（inhuman）的思想。非人性，因為否認了人與動物的本質差異。再者，因為否認了動物-人類有機體和機器之間的差異。最後，也不承認物理和「非物理」或虛擬網絡空間之間的本質不同。人的尊嚴被貶低到物件的地步，淪為完全可操縱的物體。根據這一理論，肉體沒有人類學意義。正因如此，肉體也缺乏神學意義。否認宗教維度是必要的前提，好能建立人的模型和他們所想要的社會建構。毫無疑問的，說這種理論導致對人的非人性觀念，並不誇張，因為，他們被自己絕對唯物主義的、世俗主義的、和激進的世界觀所迷惑，導致他們無法辨認任何與天主有關的東西。[37]
在天主教會的信仰中，人是由天主肖像所受造，是靈肉合一的人；天主造了一男一女，祝福他們的婚姻，在彼此交付的性愛結合中，生育下一代，因著這個信念，本文著重的部分是由身體層面論述天主教會與跨人類主義之間的差異。曾有學者提出可藉由超個人心理學（Transpersonal Psychology）補充理解意識存在的層面，這是個值得日後進一步研究的面向，惜受限於篇幅及字數限制，本文中無法進一步探討。
結論：
天主教會和跨人類主義都希望人類有著豐盛健康的生活，但由於信仰的根源不同、身體觀有異、對永生觀的認知也差距極大，對於人的本質產生了極大差異的觀點。而隨著科技高速發展，若跟隨跨人類主義者所追求的發展，此差異勢必改變人類的自然本性。
人類的身體何其珍貴，持守靈肉合一及末世肉身復活，不死不滅的道理是反映天主本性最善、最適當的表達，符合人是由天主肖像受造的事實。面對這個並非未來的科幻場景，而是現在正在發生，日後隨著科技愈來愈呈指數型成長，愈來愈超乎想像的倫理議題，人們最重要的是要回歸耶穌所說的最起初，真心接受每個人乃天主受造兒女的身分，謙虛承認只有祂是我們的造物主，我們都是由祂的肖像所受造，才能真正放下各種虛榮與驕傲，擺脫各種誘惑，包括升級人類3.0甚至人類+（plus）的誘惑。
本文已刊登在《哲學與文化》革新號第594期（第50卷第11期）（2023.11）。123-138頁。
參考資料
- Transhumanism目前一般譯為「超人類主義」，然本文譯為「跨人類主義」，本文作者認為此處Trans之意應為「跨」的理由為二：其一從文化脈絡而言，未來學家Max More 在推動Transhumanism時已提出是延續達爾文進化論，並指出要更進一步發揮進化論學者Julian Huxley缺乏進化在哲學上的觀點：就是要藉各種日新月異的高科技能力增強人類，將人類再推向「後人類」，要增強人類到人不必再拘泥於何種性別及何種形式樣貌的程度，於是第二個理由就牽涉到人體物理層面。Trans指的是人與機器的「跨」，或人與動物的「跨」，尤其指「人類主義」（humanism）之後與「後人類主義」（posthumanism）之間的過渡期。一旦進入後人類時期，人機合一、人獸嵌合、無性生殖等都是必然進化的趨勢，沒什麼不可能。或許有人提出Trans 可以譯為「超」，但這個「超」或只點出人類更強大，或更具有超越性，但比較缺乏「跨」所具體含有的方向性、對象性及目的性。從以上觀點，作者認為Transhumanism譯為「跨人類主義」較為合適。因此，以下均以「跨人類主義」稱之，而非一般所譯的「超人類主義」。
- 參閱梵蒂岡第二屆大公會議，《論教會在現代世界牧職憲章》（1965）（台北：中國主教團秘書處出版，1996年6版），12號。
- Cf. Carol Wojtyła, Love and Responsibility, trans. H.T. Willetts, (San Francisco: Ignatius press, 1981), p.89.
- Cf. Julian Huxley, “Transhumanism”, in New Bottles for New Wine (London: Chatto & Windus, 1957), pp.73-76. 1312年Dante Alighieri 在Divin Comedy中提出 “transumanare”一詞，談宗教靈修；1953年T. S. Eliot在The Cocktail Party一書中用了 “Transhumanized”一詞，談的是 “illumination” (光照)。真正與我們討論的跨人類主義相關的是Julian Huxley。參閱Max More, The Transhumanism Reader, ed. By Max More and Natasha Vita-More (West Sussex: John Wiley & Sons, 2013), p 8。
- Bernard Stiegler, “C'est une forme de néodarwinisme socioéconomique entre ceux qui pourront vivre éternellement et les autres ! ” in Conférence aux Entretiens du nouveau programme industriel (2016.12.14), site web de Sciences et Aveni, https://www.sciencesetavenir.fr/high-tech/le-transhumanisme-est-un-neodarwinisme-dangereux-avertit-bernard-stiegler_108864 (Retrieved 2022.3.3)
- Julian Huxley, “Transhumanism”, in New Bottles for New Wine, p 76.
- Cf. Max More, The Transhumanism Reader, ed. By Max More and Natasha Vita-More (West Sussex: John Wiley & Sons, 2013), p 9.
- 參閱呂克‧費希，《超人類革命：生物科技將如何改變我們的未來？》周行譯(湖南：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2017)，頁213-239。
- Cf. Max More, The Transhumanism Reader, ed. By Max More and Natasha Vita-More, pp.4-5.
- Cf. Ibid., pp.5-6.（本文作者中譯）
- 參閱Nick Bostrom，《超智慧》，唐澄曜譯（新北巿：八旗文化，2016），298-299頁。
- 多瑪斯‧阿奎那，《神學大全》第一集第29題第4節正解。
- 參閱Livio Melina, Building a Culture of the Family: The Language of Love (New York: The Society of St. Paul, 2011), p.78.
- 國際神學委員會，《共融與服事：按天主肖像受造的人》，33號。
- Karol Wojtyła, “Parenthood as a Community of Persons”, pp.329-330.
- Cf. John Finnis, “Marriage: A Basic and Exigent Good” (2008), in Human Rights & Common Good,Collected Essays: Volume III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1), pp.350-351.
- Martine Rothblatt, “Mind is Deeper than Matter: Transgenderism, Transhumanism, and the Freedom of Form”, in The Transhumanism Reader, ed. By Max More and Natasha Vita-More (West Sussex: John Wiley & Sons, 2013), pp.317-326. Rothblatt原本是男性，結婚生子後自認為是女性，之後以女性身分繼續與妻子一同生活。
- Cf. Ibid., p.318.
- 中央社洛杉磯26日綜合外電報導，〈臉書性別不受限，第59個選項：自己填〉，中央社，2015年2月27日，https://www.cna.com.tw/news/firstnews/201502270026.aspx（檢索於2021年12月25日）
- Martine Rothblatt, “Mind is Deeper than Matter: Transgenderism, Transhumanism, and the Freedom of Form”, p.318.
- Ibid., p.320.
- Ibid., p.320.
- Cf. Ibid., p.323.
- Cf. Ibid., p.323
- Cf. Ibid., p.324.
- Ibid., p.324.
- Cf. Randal A. Koene, “uploading to Substrate-independent Minds”, in The Transhumanism Reader, ed. By Max More and Natasha Vita-More (West Sussex: John Wiley & Sons, 2013), p.146.
- Cf. Ralph C. Merkle, “Uploading”, in The Transhumanism Reader, ed. By Max More and Natasha Vita-More (West Sussex: John Wiley & Sons, 2013), p.157.
- 參閱羅光，〈第十章：人的歸宿〉，《天主教教義》(台北：輔大出版社，1985)，(收錄於《羅光全書》冊23-3（台北：學生書局，1996年），229-249 (669-689)頁。)
- 參閱笛卡兒著，《我思故我在》，錢志純譯(台北：志文出版社，1984 (二版))，44頁。
- 參閱《天主教教理》(1992)(台北：天主教教務協進會，1996)，996-999號。房志榮神父提到：「傳統的要理問答用八個字描寫保祿在格前十五章所說的屬神身體：神光、神速、神透、神健，即光芒四射、美麗無比，速度超時、沒有距離，透穿空間、沒有障礙，健康永存，不死不滅。復活的耶穌如此，所有信者在末日復活起來的身體也將如此，這是「信經」最後二條信理所肯定的。」引自房志榮神父，〈復活節：路加特別報導—主日復活的耶穌顯現給二門徒〉，《天主教周報》，2013年3月31日232期，12版。http://catholicweekly.catholic.org.tw/archive/archive/Catholic%20Weekly_232.pdf（檢索於2022年1月30日）
- “Years and Years”, episode 1, I’m transhuman. I’m going to become digital – BBC. May 15, 2019,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qOcktbXSfxU (Retrieved 2021.12.31)
- Nick Bostrom & Anders Sandberg, “Whole Brain Emulation: a Roadmap,” Technical Report #2008‐3, (Oxford University: Future of Humanity Institute, 2008), p.5, Introduction. (“Individually. If emulation of particular brains is possible and affordable, and if concerns about individual identity can be met, such emulation would enable back‐up copies and ‘digital immortality’”.)
- “Transhumanism: Could we live forever?”, BBC News (2015.9.14),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STsTUEOqP-g (Retrieved 2021.12.30)
- 參閱羅光，〈第十章：人的歸宿〉，229-249 (669-689)頁) 。
- 西班牙主教團第99次全體會議，《人性之愛的真理：夫妻之愛、性別意識形態、家庭立法指南》，2014年4月26日，第64號。 http://www.bioeticaweb.com/wp-content/uploads/2014/04/CEE_genero.pdf （檢索於2023年2月8日）
- 同上，第65號。
